今世缘·同题共写父亲母亲 | 农民父亲的“话术”

小满时节，微风吹过，麦浪阵阵。老母亲那天坐在门前庭院，悠闲地看着远方，特别开心地说：我现在也跟城里人一样，没得田，不要做，每天就吃吃、转转、玩玩……

城里人，“没得田”是真相，“不要做”是想象，只是不要风里来雨里去、面朝黄土背朝天干农活而已。他们的压力，往往不在乡下人之下。90多岁的老母亲，当然无法知道真实的完整的城市生活。而农村人，几乎所有人都做过一个“大梦”：跳出农门。在他们看来，住在城里镇上多惬意，三世难修城脚下啊。

我的老父亲，年轻时在上海拉黄包车，后来被遣返回苏北农村，但是他一直不甘于以农民自称，也基本上没干过农活。在世时，父亲常常吐槽祖母，不停地让人带信叫他回来，要不他是“上海宁”了。他也抱怨自己胆小、怕苦，不像XXX、XXX硬扛死守，留在了上海滩，现在蹲在家里拿退休金。

父亲的户口性质是农业，居住地是农村，不过，他的思维模式、表达方式倒是常常会“农转非”，或者说有那么一点城市化。

村民小组里有两户人家，因为自建房的买卖产生不可调和的纠纷。父亲作为中间人，见证过他们的交易。当卖房的一方表示反悔，告到法庭时，买房者求助我的父亲出庭作证。父亲清楚买卖的全部过程，但是原告是本家，被告是邻居，哪个都不好得罪。考验父亲智慧的时刻到了，他硬着头皮，赶到法庭，先是糊弄几句正确的套话，然后抛出一句令原告满头大汗、令法官一头雾水的“金句”：要我作证，我只有一句话，希望你们两边都——问问自己，凭凭良心！

“理本子”，是父亲在农民兄弟心目中的人设。哪里有矛盾，哪里都有他。编外“人民调解员”，全凭铁嘴一张。早年，父亲也摊上过一回麻烦，与邻近乡镇的农民产生了合约纠纷。究竟哪个在理哪个理亏，即使到现在也说不清楚，但是父亲一副理直气壮的姿态，跑到对方门上论理。人家可能不善言辞，交锋两个回合便决定改变策略：惹不起，躲得起。父亲一天又找上门去，对方听到消息，提前锁门而去。第二次，又吃了一回“闭门羹”。父亲是属于那种愈挫愈勇的角色。第三次去，他从家里带了一把锁去，给对方门上加了一把锁。更狠的是，他还带了纸条贴在人家大门上，将对方父子的名字植入现编的顺口溜：李x全，理不圆；李x林，你不行……

乡间对父亲的评价，好像是两个极端，有人贬他为“邪头”，有人敬他是“汉子”。父亲就是父亲，不安分的农民而已。多年的观察发现，父亲的口头表达能力，并非天生有才，也不存在什么家学渊源，可能来自上海街头的训练，来自与小市民的斗智斗勇。不过，在顽皮、叛逆的儿女面前，父亲又是妥协的，有时不得不藏起一些棱角，甚至不得不让个“车”，认个输。当然，那时的我们，并不理会。

儿子出生之前，父亲一再交代要第一时间给家里通报一下。据说，当年我出生的那天，老来得子的父亲十二分开心，一大早骑车去西乡梁垛——母亲的娘家报喜。春风得意脚骑疾，他借了邻居荣爹的新脚踏车，可能蹬得太急，可能心猿意马，突然栽到路边坑里，浑身是泥，脸上有血，车子也花了半天敲打修整，让主人心疼了好多年，当成笑话说了一辈子。1996年7月，儿子呱呱坠地时，不用飞车报信了，村上也已有农家装上电话。接到我的喜讯，乡邻们都恭喜他真正升级为“奎爹”。老家人最关心的是：生的小伙，还是姑娘？父亲顾左右而言他，有点幸灾乐祸，又有点自鸣得意地说：哈哈，替我报仇的人，来了！

儿子长大的过程中，小学到大学，倒是顺风顺水，感觉替我和祖辈长脸不少。而在他出国留学之后，一波三折，跌宕起伏……某个辗转反侧的夜晚，突然梦见逝去二十年的父亲，想到他当年的那句预言：报仇的人，来了。释然，潸然。

我，不也是替爷爷“报仇”的那个人吗？人类之所以进步，毛姆说，主要原因是下一代不听上一代的话。“报仇”，仅仅是一种夸张的表达。如果社会有进步，时代有发展，家庭有兴盛，欢迎有人“报仇”。

文| 周云龙